刊于2021年8月11日
香港反送中运动的假资讯，究竟如何登陆大马？
本报道聚焦香港2019至2020年之间反送中示威运动，试图勾勒出国际网络假讯息运动如何登陆马来西亚，又如何在本地网络社群散播蔓延。这是国内首个类似的调查报道。
从2019至2020年期间，香港民间发起了一系列大规模的示威行动，让这个国际金融中心陷入动荡。这是基于香港政府提出《逃犯条例》修正案，引发港人可被移送到中国大陆受审服刑的争议，继而侵蚀香港司法制度和“一国两制”的原则。
首个反送中游行在2019年6月9日举行以后，原本的和平示威运行渐渐扩大并升级至示威者与警员对峙的暴力冲突。同一时期，网络空间也爆发亲港府和亲示威者两大阵营之间的资讯战。
虽然绝大部分示威活动都发生在香港境内，但反送中运动的资讯战却迅速演变成一场中国官媒与反中共势力的假讯息竞赛（disinformation race），并延伸至其他国家包括马来西亚。
这些虚假讯息也触发马来西亚人之间线上及线下的激烈争辩。因此，在为期八个月的调查中，我们试图追踪这些反送中假讯息的源头。
假讯息（disinformation）是以造成破坏为目的，蓄意捏造或传播的虚假消息。制造假讯息者通常具有政治、经济、心理或社会性的动机。
为了理解这类假讯息如何渗透马来西亚公共网络空间、鉴定这些资讯的主要出处和其“输入者”（importer）、以及假资讯的所及之处，《当今大马》从2019年6月（反送中运动开端）至2020年3月之间，一共在384个马来西亚公共面子书专页，搜集了超过1万1000个含有反送中关键词语的贴文。
我们接着检查所有贴文，以找出存有虚假和误导讯息的内容，并追踪其来源和传播途径。
几乎所有检测到的假讯息都是中文贴文，包含繁简。无论如何，这项观察不应理解为马来西亚非中文圈子没有假讯息的问题。你可以在这份报告末端查看我们的调查方法和其限制。
我们把相关数据分享了给面子书，但这个社交媒体巨头说明，这些贴文没有违反社群守则，也没有侦测到任何协调的非真实行为（CIB）。
对于源自中国官媒和其他亲中港媒的假新闻，马来西亚的主流中文媒体可说是主要的输入者。
我们发现，本地主流中文媒体在报道反送中新闻时，很多时候都是直接转载外媒，包括那些显然偏袒、具有高度党派色彩、及对示威活动不实报道的媒体。有时候，这些全文转载的新闻并无注明出处。不过，一般只要使用谷歌搜查，就能找出报道原文。
本地主流媒体转载这些新闻（见以下例子），不仅是为假讯息提供了可信度，也进一步向本地读者凸显这些新闻，而这些读者也会转过来使用面子书专页分享相关报道，让追踪者阅读新闻。根据我们的数据库，一些大型面子书专页拥有数十万名粉丝，这使得一条假讯息可在短短数小时内，传播给上百万名的马来西亚人。
我们从调查中拣选了两个例子，以说明本地中文媒体在散播假讯息上所扮演的角色。
一家 中国官媒 声称示威者向校车投掷汽油弹的不实消息，受到大部分 本地中文报章 转载，多个 面子书专页 也跟着放大这个消息。
2019年11月12日
2019年11月12日
2019年11月12日
2019年11月13日
2019年11月13日
2019年11月13日
2019年11月13与14日
2019年11月13日
2019年11月13日
2019年11月13日
2019年11月14日
2019年12月15日
多家 本地中文报章 转载一则假新闻，声称当时23岁的时任香港众志秘书长黄之锋与同伴，会晤美国驻港澳总领事馆政治组主任伊珠丽（Julie Eadah），以试图“颠覆”香港政府。这个资讯由 中国官媒 发布后，再获得本地 面子书专页进一步传播。
2019年8月7日
2019年8月7日
2019年8月7日
2019年8月8日
2019年8月8日
2019年8月8日
2019年8月8日
2019年8月10日
2019年9月7日
2019年9月7日
询及如何应对出自外媒的假新闻时，负责筛选和整理国际新闻的本地报章编辑表示，由于新闻时效短，要提供精确和平衡的资讯报道其实有难度。
其中，以香港示威者向校巴投掷汽油弹的假新闻为例，东方日报国际组主任廖慧音接受访问时坦言，处理国际新闻无法亲自逐一查证，只能仰赖外媒报道，因此会不慎出错。
“这确实是一个（查证新闻的）死角。有时当找不到其他媒体（对此事）的现场报道，这会困扰我们，基于必须赶时效和即时（新闻），变成我们很难查证每个报道。毕竟我们不在当地，我们只是根据当地媒体的新闻再报道。”
“很多时候会怕慢（出新闻）或来不及审查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其他本地中文报章则不愿置评。
廖慧音十分清楚每家外媒的政治倾向和立场，因此在处理国际新闻时，编辑室会以折中方式，尝试从不同政治光谱的媒体来综合报道。
“我们的一贯作业方式是综合报道，像我们知道香港《苹果》和《文汇报》是光谱里的两个极端。那么新闻上我们就会综合两方放在新闻里，再交由读者判断，毕竟我们无法强迫读者只接受特定的新闻角度。”
需说明的是，我们的调查发现本地中文报章确有刊登上述的综合报道，但同时也刊登了直接取自亲中外媒，未经任何编辑的文章。一如以上例子所示，大部分的错误讯息皆来自这类未经编辑的文章。
纵使本地中文媒体查证外媒报道有所难度，但私立传播学院兼职讲师黄康伟认为，本地媒体依然需要为散播外国假新闻间接负上责任。
“应该这么说，它们不是（假新闻）凶手，但是帮凶，不能说它们是无辜的。毕竟是它们先定下这样的新闻规矩，包括承认《文汇报》、《凤凰网》、《大公报》、《新华社》、《中评社》这些为正规的可信媒体。
“虽然本地中文媒体没有去创造这些新闻，因为没有一手消息，但它们却是负责再制和传播新闻的媒体。”
黄康伟也曾在2013年于本地一家中文报章国际组任职。
他点出，媒体拥有人的政治倾向和本地中文报章的保守作风，也深深影响编采方针。
“像资本方面，如果老板是比较亲中的商人，那么（报章）就会多写一些亲中国新闻。”
《当今大马》发现，尽管香港警察和示威者在反送中运动期间皆有诉诸过多武力的情况，但许多有关反送中新闻的帖子和留言，绝大部分都是反示威者和亲中的声音。
这也许是因为我们所搜集的面子书贴文，很多都是来自依赖中港主流媒体报道的本地中文报章。
香港一些主流媒体明显是建制派媒体，如中共喉舌《文汇报》及《大公报》，而它们在中国的同业则有《环球时报》和CCTV中国中央电视台。
另一方面，反中媒体如附属法轮功的《大纪元时报》，同样在反送中期间不断输出假讯息攻击中国政府，但不为本地中文媒体承认为“官方资讯”。《大纪元》由法轮功学员创立于美国纽约，被视为是反中共媒体。
根据报道，香港反送中运动的两方阵营都在制造和散播假讯息以左右舆论，但示威者所使用的平台却与对方截然不同。
为了加密讯息和保护身份，示威者倾向使用通讯软体Telegram。在这类平台散播的讯息一般难以触及非当地用户和外媒。无论如何，我们的调查方式没有涵盖任何通讯软体。你可在本文尾端阅读本文的调查方式。
除此之外，我们的调查也发现，由马来西亚管理员经营的十多个著名面子书专页，持续散播反送中运动的假讯息。不管是亲示威运动或反示威运动的专页，都不停转发高度煽动和夸张标题的影片、文章和新闻报道。这类内容通常都会引起持相同观点用户的巨大回响。
无论如何，需说明的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些专页蓄意为特定方面传播或宣传假讯息。当中的很多面子书专页已经活跃多年，在示威爆发以前就建立起可观的追踪人数。
这些专页可以分类为三大组别，即社区性质如“我来自槟城” (我来自槟城)、政党支持者如“We Fully Support P.R- D.A.P 我们全力支持民行”以及新闻资讯分享专页如：“FBT News 新闻最前线”。
当中有许多专页似乎有各自的网络，会同步和交叉发布（cross sharing）同一则贴文，借此扩大传播相关讯息。不过，我们无法确认这些专页是否由同一组人负责管理，因为面子书只显露管理员的所在位置，无法查询身份。
我们的调查发现，其中一组网络共有三个面子书专页，分别是“天下无所不闻”、“我真的找不到支持国阵的理由”以及“还我公正，力挺安华！We Support Anwar!”。这三个专页综合起来共有6万个赞。
这三个专页共同发布了大约二十个同样内容的贴文，主要都是以亲中或反示威者的内容。大部分贴文使用含有假讯息的夸张或煽动性语言。
举个例子，其中一则有关香港警察通缉破坏立法院的示威者的贴文，写下了这个句子：“10名暴徒罪证已定！香港开始全城搜捕！外交部痛斥英国！再干涉就开战！”。
不过，面子书已经找不到这则贴文。删除贴文的原因不详，但仍可在我们的公开数据库中找到。
这些专页的共同贴文几乎都是出自一个中文内容农场网站——趣享网（Qiqu.live）的文章或影片。在其他专页的网络中也是使用这个模式经营，即持续发布来自同一个内容农场，与反送中有关的文章或影片。
内容农场（content farm）是一个发布大量低素质文章，用耸动夸张的标题吸引点击率，以赚取广告收益或带风向的抄袭网站。由于网络流量是其主要目标，因此文章内容多半含有误导或不实资讯。
根据台湾调查新闻网站《报导者》，一个由数百个内容农场组成，面向亚洲中文市场的网络，是在马来西亚运行的。这个网络里包括了带有Qiqu域名的网站，如Qiqu.live和Qiqu.pro；或是以KanWatch为域名的网站，如KanWatch.com、KanWatch.me、KanWatch.site。
深入观察Qiqu后发现，其网站所发布的许多关于中美政治的影片，都是来自亲中的YouTube频道如时政焦点、中国新观察及时政热点。
2019年6月11日
2019年6月11日
2019年6月11日
2019年6月11日
《当今大马》调查也发现，同样有面子书专页发布亲示威者的假讯息，虽然这个数目远比亲中阵营的假讯息量来得低。这类专页大部分是亲希盟或亲民联的政治评论专页，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专页是希盟/民联的官方专页，也没有证据显示这些专页有任何希盟领袖在幕后操盘。
其中，“全民起义 改朝换代”是其中一个最活跃和最受欢迎的亲示威者专页，由位于马来西亚的管理员打理。
在反送中运动高峰时期，这个专页持续为其6万名追踪者提供假讯息，包括来自外媒的内容，特别是附属《大纪元时报》的多个Youtube频道。
这些频道包括香港大纪元新唐人联合新闻频道、新唐人电视台、世界的十字路口 唐浩及新闻拍案惊奇 大宇。
其中，拥有超过40万户订阅的香港大纪元新唐人联合新闻频道，曾受到Youtube冻结两次。首次是在2020年11月初的美国总统选举时期，第二次是在2021年1月，即美国新任总统拜登的就职典礼之前。不过，Youtube没有揭露两次冻结的原因。
“新闻拍案惊奇 大宇”频道则在2019年3月设立，短短20个月内就获得超过57万5000名用户订阅。这个频道的唯一主持人李大宇，之前也是“新唐人电视台”的广播记者。
2019年10月10日
2019年11月1日
2019年10月4日
2019年10月4日
2019年10月11日
2019年11月21日
2019年11月21日
作为全球和马来西亚最受欢迎的社交媒体平台，面子书一共拥有超过3万5000名员工负责内容安全和保安工作，每天审查超过200万则贴文。
一名面子书发言人向《当今大马》表示，该公司持续努力找出和阻止那些尝试通过面子书“操纵公共辩论的协调运动”（coordinated campaigns）。
“自2017年，我们已经找出和移除全球包括亚太地区，超过100个协调的非真实行为（CIB）网络。如果我们侦测到任何CIB行为，我们会采取行动和公开发布在我们的 每月报告，以示透明。”
无论如何，我们检查面子书自2018年起的帐号移除公告和每月报告后发现，没有任何一个遭到移除的帐号是来自马来西亚。
尽管面子书在全球与超过80个独立的第三方事实查核机构合作，牵涉超过60种语言，但它在马来西亚只有一个合作伙伴，并只以 英文发布查核结果 ，即国际通讯社——《法新社》。
调查也发现，中国驻马大使馆作为在马来西亚的中国最高官方代表，也通过其面子书专页散播反送中运动的假讯息。
Crowdtangle数据显示，使馆专页在反送中示威于2019年6月发起时，只有少于2万2000个人追踪，但来到2020年3月之时，追踪人数已经飙升至大约5万1000人，在九个月内增长了130%。
作为官方消息来源，本地媒体都会引用使馆专页的贴文，并视之为官方声明。因此，专页所贴出的任何讯息，都有可能通过本地媒体报道，散播至专页追踪者以外的范围。
使馆专页的大部分贴文与中国历史、文化和中国政府政策有关。不过，我们鉴定到这个专页至少有两支影片存有误导或未经证实的阴谋论，即香港示威活动受到西方势力资助和策划。
无论如何，使馆没有回应我们的提问。
2019年7月30日
2014年10月19日
2016年10月30日
2019年8月5日
2019年6月12日
《当今大马》调查发现，虽然假讯息运动是由外国势力发起，借此影响本地和国际舆论，但主要都是本地网络使用者把这些假讯息带入马来西亚网络空间。
本地中文媒体为了报道香港反送中新闻，成为被动的假讯息“进口者”。然而，由于新闻编辑室缺乏资源和技巧，在新闻刊登前过滤、整理和查证消息，导致马来西亚有大量的亲中假讯息受到放大和传播。
加上本地新闻作业惯例更倾向使用来自中港主流媒体的报道，包括大部分由国家管控和亲建制的新闻机构，以及长期与这些媒体共享内容的合作伙伴关系，加剧了假讯息传播的问题。
另一方面，调查发现，本地的面子书专页也非常积极散播来自中国官媒及其他反中外媒的假讯息。
这些面子书专页，包括亲建制和亲示威者的阵营都有能力触及广大群众。它们的专页不仅有大量追踪者，也自成网络联合多个专页同步转发和传播讯息。
尽管这些贴文影响力巨大，但面子书和本地执法当局似乎完全没有对这类做法进行任何监督或观察。这可能因为假讯息多以中文传播，不像英文或马来文内容那样容易引起关注。另一个原因则可能是反送中为外国议题，对国内事务没有直接影响。
然而，在全球不断加强资讯战的竞争时，如果我们继续毫无作为，马来西亚人将会进一步受到资讯误导、分化甚至利用。这个弱点将导致我们面对受到更多假讯息操纵，有朝一日或可能会对国内事务与社会带来更大、更直接的影响，并构成更大的伤害。